【酒与枪】礼拜日园丁的艺术精神
相较于维斯特兰钢琴师,礼拜日园丁在创作风格上更注重艺术灵感。通常而言,警方可以通过这种风格来判断案件是否是礼拜日园丁的手笔,而2007年的奥菲利亚案无疑是他表现出个人风格的第一案,案件特征包括但不限于水域、以鲜花装饰尸体以及在周日对作品进行公开展示。死者手持毛茛、荨麻、雏菊和长颈兰编织的花环,身着白色长裙,再现了《哈姆雷特》中奥菲利亚溺毙的场景。
结合阿尔巴利诺的过往经历来看,其母亲夏娜的死对其创作风格的形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本文将就奥菲利亚的形象和素琪的故事对此加以探讨。
他跪在船头被水珠打湿的甲板上面,看着那身躯缓缓地向水深处沉下去,那些红色的裙子布料如同雾气一般在水下翻滚,像漫溢而出的鲜血。他注视着那绿色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唇,有一串串细碎的气泡从她的嘴角冒出,透明的、轻易的,飞向更高之处。
——那像是奥菲利亚,像是水中的宁芙仙女,弗雷德里克·莱顿笔下的站在沙地上的克琳娜。
正是一个夏日的早晨,沉静的湖面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像是被打碎的金箔一般散碎于水面之上;天空是一种孤寂的、沉重的蓝紫色,天边堆砌着层层玫瑰色的云朵。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在她被深水埋葬之前,那必然是一句告别。而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在水汽弥漫的苦味之间,正有什么东西被锻造成型。
在这个要埋葬一位年轻的修女的坟坑里,人们在一个粉红色的早晨,取出了一个用雪白的大理石雕刻的素琪的形象。
(坟茔中的狄俄尼索斯 02)
在上述段落中,夏娜以一种从容、优美的姿态沉入水中,在阿尔巴利诺本应在迷雾中触摸到死亡的沉重的时刻,夏娜的沉沦却让他联想到了奥菲利亚和水中的宁芙仙女,无论是鬓角的绣线菊,还是逐渐被水渗透的裙摆,夏娜含笑的面孔都为这一幕增添了某种圣洁的意味,带来了一场近乎超然的审美体验。从此,这种美在阿尔巴利诺眼中与死亡产生了牢不可破的、令人痴迷的联系。
弗雷德里克·莱顿的油画《克琳娜,达格尔的宁芙仙女》
尽管原文中夏娜并未直接对阿尔巴利诺提及奥菲利亚,但奥菲利亚身上无疑有着礼拜日园丁所偏爱的全部要素:满身盛装的女孩自溺在铺满鲜花的溪流中,富有强烈的悲剧色彩和艺术美感。从夏娜到奥菲利亚的联想,正是礼拜日园丁艺术风格形成的核心节点。
在莎士比亚笔下,奥菲利亚是波格涅斯的女儿,她天生丽质,纯真善良,与哈姆雷特真心相爱,却碍于政治地位而不能和他在一起。哈姆雷特因父亲的死和母亲的改嫁陷入痛苦之中,不仅咒骂奥菲利亚,还意外杀死了波格涅斯。奥菲利亚因爱人的抛弃和父亲的死陷入精神错乱,最终溺毙于溪流中。
在第四幕中,奥菲利亚与哥哥雷欧提斯的对话,以及王后对奥菲利亚死亡场景的描述,构成了礼拜日园丁创作中最为明显的艺术基调:
奥菲利亚:这是表示记忆的迷迭香;爱人,请你记着吧:这是表示思想的三色堇。
奥菲利亚:这是给您的茴香和漏斗花;这是给您的芸香;这儿还留着一些给我自己;遇到礼拜天,我们不妨叫它慈悲草。啊!您可以把您的芸香插戴得别致一点。这儿是一枝雏菊;我想要给您几朵紫罗兰,可是我父亲一死,它们全都谢了;他们说他死得很好——(唱)可爱的罗宾是我的宝贝。
王后:在小溪之旁,斜生着一株杨柳,它的毵毵的枝叶倒映在明镜一样的水流之中;她编了几个奇异的花环来到那里,用的是毛茛、荨麻、雏菊和长颈兰——正派的姑娘管这种花叫死人指头,说粗话的牧人却给它起了另一个不雅的名字——她爬上一根横垂的树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挂在上面;就在这时候,一根心怀恶意的树枝折断了,她就连人带花一起落下呜咽的溪水里。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好像一点不感觉到她处境的险恶,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多一会儿,她的衣服给水浸得重起来了,这可怜的人歌儿还没有唱完,就已经沉到泥里去了。
尽管在《哈姆雷特》中出现过各色花卉,和奥菲利亚之死关系最密切、出现最频繁的无疑是紫罗兰。传闻,主管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因情人远行,依依惜别,泪水滴落在泥土上,次年春天生根发芽,开出一朵美丽的花,那就是紫罗兰。因此,紫罗兰象征了忠贞的爱情。在第一幕中,雷欧提斯曾告诫奥菲利亚:
雷欧提斯:对于哈姆莱特和他的调情献媚,你必须把它认作年轻人一时的感情冲动,一朵初春的紫罗兰早熟而易雕,馥郁而不能持久,一分钟的芬芳和喜悦,如此而已。
在第四幕第一段引用中,奥菲利亚说“它们全都谢了”,象征着因父亲死亡,自己的爱情也枯萎了。
而在第五幕中,雷欧提斯在奥菲利亚的坟前同样提到了紫罗兰。
教士甲:她的葬礼已经超过了她所应得的名分。她的死状很是可疑;倘不是因为我们迫于权力,按例就该把她安葬在圣地以外,直到最后审判的喇叭吹召她起来。我们不但不应该替她祷告,并且还要用砖瓦碎石丢在她坟上;可是现在我们已经允许给她处女的葬礼,用花圈盖在她的身上,替她散播鲜花,鸣钟送她入土,这还不够吗?
雷欧提斯:难道不能再有其他仪式了吗?
教士甲:不能再有其他仪式了;要是我们为她唱安魂曲,就像对于一般平安死去的灵魂一样,那就要亵渎了教规。
雷欧提斯:把她放下泥土里去;愿她的娇美无瑕的肉体上,生出芬芳馥郁的紫罗兰来!我告诉你,你这下贱的教士,我的妹妹将要做一个天使,你死了却要在地狱里呼号。
这一段对丧仪的探讨其实很有意思,阿尔也提到过当地的牧师不愿给他父母主持葬礼,认为这样的人死后不能上天堂。在小说中,杀人者挑战的是法律制度,而自杀者挑战的则是宗教道德,因此在主动制造死亡这件事上,无论是对己还是对人,都意味着对公序良俗的破坏。夏娜和奥菲利亚的死在宗教上是不洁的,但在审美上却是无瑕的,这种反差带来了一种微妙的审美快感,一种洁白的不洁。奥菲利亚是纯真的,但她死亡前却是癫狂的;夏娜是一位自杀的死亡天使,而她的死却是宁静的、美丽的。她们用巨大的美掩盖了确凿存在的某种邪恶,给观众的心灵带来难以言说的震撼。不洁的、被打破的依然可以是美的,而这种美或许正来源于不洁本身——笔者认为,阿尔巴利诺那种对纯粹的美的追求,那种道德上的混沌感,正是滥觞于此。
另一方面,奥菲利亚的死亡到底是意外还是自杀始终饱受争论,小说中阿尔巴利诺告诉别人夏娜是溺水而亡,而她实际是自杀的。这一情节以夏娜的结局对奥菲利亚的结局进行了巧妙的补完,或许奥菲利亚在沉入水中的那一刻,脸上同样带着微笑。
(上述选段来源:《哈姆雷特》在线阅读,哈姆雷特中文版_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
除剧本外,以奥菲利亚为主题的绘画创作更为形象地表现出了这一场景的美感。其中最为著名的,莫过于米莱的《水中的奥菲利亚》。
这幅作品是拉斐尔前派的代表作,米莱曾花费五个月时间在溪流边对各种植物进行观察和写生,并特意请女模特长时间泡在浴缸里,以塑造出奥菲利亚浮在水面上的情态,最终完成了这幅伟大的作品。
在这幅画中,各色植物的描绘既真实又寓意丰富,相较于单纯的文本,更契合礼拜日园丁在创作时使用与主题相配的大量花卉的风格,在观感上也更美丽饱满。倚靠在奥菲利亚身上的垂柳,左下角的苦草和毛水茛,脖子上的紫罗兰花环,漂浮在水面的雏菊、红罂粟和粉玫瑰,裙子上的三色堇(在第四幕中曾提到是送给爱人的),河岸上的白色野蔷薇和淡蓝色的勿忘我,乃至画面左上角的一只知更鸟,都美丽而富有深意。
更多对花卉内涵的解读,可参考:
艺术史上最美的溺亡 ——油画名作《奥菲莉娅》赏析|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_网易
Ophelia 1889 毛莨,雏菊,池塘,还有死亡 - 知乎
Species list for Millais' Ophelia
奥菲利亚形塑了礼拜日园丁的创作风格的外在表现,而他身上燃烧着的艺术精神则超出水域、花卉、躯体的死亡本身,指向一种对纯粹的、永恒的美的追求。要理解这种追求,首先要理解《素琪》。
《素琪》是安徒生创作的一篇童话,讲述了一个年轻的艺术家以自己爱的女性的形象创作出了一尊大理石素琪雕塑,却因为这位女性拒绝了自己的求爱而心碎,最后把素琪雕塑埋葬在花园里,并且选择成为了一名修士。但许多年过去,修士最终还是意识到“我心里的素琪是永远不会死亡的”,并且就此死去。安徒生1833-1834年在罗马的时候,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当时有一个年轻人死了,人们在为他掘坟墓的时候,掘出了一尊希腊神话中的酒神雕塑。安徒生以此为灵感,在1861年创作了《素琪》。
(坟茔中的狄俄尼索斯 01)
在解读这个故事时,我们很容易联想到,素琪是艺术家的作品,因而对应到小说中赫斯塔尔是阿尔巴利诺的“作品”,于是认为素琪的象征意义体现在赫斯塔尔身上。这一点在番外《梅尔克韵事》中亦有明确提及。但笔者认为,素琪的内涵至少应该分两层去理解,一层是夏娜的素琪,一层是赫斯塔尔的素琪。
故事中这位年轻的艺术家曾说:
“不朽”啊——我胸中的素琪……走开吧!滚开吧!……它将像我生命中最好的一颗珠宝——那另一个素琪一样,要被埋葬掉了。它将永远也不能再从坟墓里升起来了!
对这位艺术家来说,被埋葬的素琪是他的作品,而胸中的素琪则是他一生如影随形之物。而对阿尔巴利诺来说,夏娜的素琪是他的源流,赫斯塔尔的素琪则是他的归宿;前者是他的艺术灵感,后者则象征他的艺术成就。
正如素琪终生盘旋在修士的心中,尽管阿尔巴利诺自称对母亲的死亡毫无感觉,但夏娜带来的那种“关于死亡的感悟”仍然成为了阿尔巴利诺的缪斯。“不停地流着的罪恶的泉水”仍然汩汩地流动着,但那崇高、神圣、高超、伟大和善良之物在他的心中永恒地回荡,借用他的身体,在雪白的大理石上呈现出不灭的美。尽管他如夏娜所言,把素琪埋在枯井里,回到了现实中去,但他并未逃避过素琪的存在,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明白:
“我心里的素琪是永远不会死亡的。”
这个脑袋里现在有了生命——这个脑袋,在某个时候,曾经产生过伟大的思想、光明的梦、对于艺术和“美”的爱;曾经流过两行热泪,曾经作过“不朽”的希望。
……
只是一个人!……不过这个人已经死了,消灭了,正如灰尘是要消灭的一样。但是他最高尚的斗争和最光荣的劳作的成果表现出他生存的神圣的一面——这个永远不灭的、比他具有更悠久的生命的素琪。这个凡人所发出的光辉,这个他所遗下的成果,现在被人观看、欣赏、景仰和爱慕。
……
人世间的东西会逝去和被遗忘——只有在广阔的天空中的那颗星知道这一点。至美的东西会照着后世;等后世一代一代地过去了以后,素琪仍然还会充满着生命!
阿尔巴利诺认为,情绪削弱了躯体本身的美感,灵魂使平等的肉体异化。在他眼中,灵魂并没有价值,只是创作前需要从画布上剥离的事物,真正重要的并不是所使用的画材,而是创作出来的美,是从短暂、脆弱的躯壳中生长出来的不朽之物。
作为作品的素琪是美丽的、不朽的,正是在赫斯塔尔身上,阿尔巴利诺窥见了这种完美。他“剜和凿”赫斯塔尔,通过赫斯塔尔创造出了一种永恒而纯粹的美,这是一位艺术家一生所能达成的最好、最终极的成就。可以说,正是作品让创作者的存在完整了。